彗星来的那一夜(肖根)

二月中旬的头几天,整个新英格兰都在落雪,邻近的纽约也陷在连绵阴霾里。穿越东北边的暴风雪一路赶回来,肖因此到得晚了些,当她踏进废弃地铁站时,壁炉被烧得毕剥作响,芬奇和弗斯科已经喝得醉醺醺了。

芬奇被小熊的吠叫声唤起身,朝肖扬了扬手中的杯子。

 

他们正在将小杯的威士忌掷到啤酒中,效仿从十八世纪宾夕法尼亚的锅炉工们中间流行开来的喝法,以求酒劲更快地钻上来。在救下年轻的海军水手那次任务后,里瑟曾经教过芬奇这样喝。后来——大约是从里瑟去世以后开始的——每隔几个月,他们都这样烂饮一回,仿佛也有苦海炼狱般的生活要忘记。一向温和的格蕾丝也发过脾气,拉住芬奇,把瘫倒街边满身秽物的酒鬼指给他看。芬奇便收敛了一些,把酒的浓度兑得稍低,但仍足以摧毁自己平日的从容和体面。

肖有几次也加入到他们中间。烂饮的一开始绝不是愁眉苦脸的,反而充满欢笑,三个人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快活。芬奇偶尔会没头没尾地唱几句,有时是改编过的麻省理工之歌,有时是稀奇古怪的老摇滚。唱到兴头上,他就奖励自己一块甜饼,顺手蘸着酒吃。弗斯科便会调侃他没长大,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已经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玩意儿了。

 

肖替小熊拍掉了皮毛上尚未抖尽的碎雪,放它在车厢和大厅之间扑腾。

弗斯科还在继续将小杯在大杯中炸开,心满意足观察泡沫哗地一下升腾起来的样子。醉意使他对这番小把戏乐此不疲。

肖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狼藉的杯盏,将弗斯科在子弹杯里倒好了、还没来得及扔进啤酒里的威士忌夺过来,一手一杯,仰饮而尽。弗斯科收回空悬的手,耸了耸肩。

在她要饮第三杯时,耳边传来机器生硬的声音:“3盎司,40%vol,体内血液酒精浓度约0.11%,即将超出可接受值。”停顿片刻,机器又补充道,“预计45P彗星将于今晚掠过近地点。”

肖扭头用困惑的眼神盯向芬奇。

“肖女士,我想机器的意思是,如果醉倒错过彗星就不妙了。”

“谁会在这样的鬼天气出门看彗星?”

机器继续往外吐词:“支持彗星致相干性理论的神秘学爱好者。”

蹩脚的合成音和混杂起来的名词使肖一时恍惚。

 

机器本来已选定像根一样说话的,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学习得淋漓尽致,连话尾上扬时的适度轻浮也拿捏得很好。但她们曾为此发生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大半年前的某天午后,肖在依照芬奇的指挥为机器的日常修理做一点搬运的活计时,听到机器在她耳边温柔的调侃,立刻像被滚水烫伤一样猛地跳起来,转过身,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发怒,差一点开枪将机器的主机崩得粉碎。在场的人都看见,她举枪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没过多久手腕就瘫软了下来。从那次后,每逢肖在场,机器都不再使用根的嗓音了。

这种刻意并没有使她好受多少。

 

“噢,我知道那个理论,”芬奇很快打破了沉默,接过话头,像是在跟机器一唱一和。

 “从一九七〇年迪特·泽赫的论文开始,物理学家为了支撑多世界诠释而发展出退相干的概念。”

他一边讲一边把身子支起来,兴致颇为高昂地伸出手比划。

“与哥本哈根诠释所主张的波函数因观察者而随机坍缩、导致单一结果、并使其他可能性消失的理论不同,他们认为量子系统内的不同状态原本相互关联,呈现出某种‘相干性’,而外部环境的介入会使退相干发生。”

“推演到宏观上来讲,每一事件都有不同的结果共存,而由于宏观系统不可能不受到外部环境影响,退相干将很快发生,量子叠加态在宏观层面瓦解,我们只能感知到其所分裂出的一种结果的世界。”

“本世纪有一些神秘学组织坚持声称,彗星的来临有可能引出一个能量莫测的场域,使已经退相干的各种子世界在一段时间内重新保持相干性。”

“这意味着在那个时段内,无数的平行时空交织在了一起。”

“你有可能见到别的时空的你自己,或者是——”

 

芬奇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因为脑海中不可抑止地产生了某种想象,他收了笑容,敛起眉,露出一种带着悲伤的迟钝。那股悲伤转瞬即逝,他的眉头也迅速松开,转而又变为同平日一样警惕、刻板的神情,没了生气。像是没有喝酒,又像是醉得厉害。

肖不止一次见过他的这种神情。

从兴高采烈到陡然消沉的转折往往发生在酒过三巡后,可能是言谈间无意提到关于逝者的避讳字眼,也可能是开启第二瓶威士忌时被一个不体面的酒嗝的气味激起往日回忆。没有人知道那个瞬间在什么时候到来。

 

“或者是你想见到的任何人。”

她跳过前面的大段冗述,直接理解了最后一句话。

“是的,如果这理论不假的话,肖女士。”

芬奇缓慢地点点头,像是也在向自己确认似的。他又埋首自顾自地继续饮酒,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动作使肖以为他正喝着的是煎绿茶。弗斯科已经倒在长椅上,怀抱小熊鼾声大作。

“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就在今晚。”机器在肖的耳边说道,“他们都认为只有你有那样的勇气。”

 

在肖向外走,经过地铁车厢时,她转过头将视线停留了一会儿。贯穿车皮的弹孔被顺势装上了衣钩,上面长年累月地挂着一件西装和一件女式警服。昏黄灯光从每一处褶皱陷进去,又从发黑的陈旧血迹上渗透出来。

它们就挂在那儿,落灰了也没有人取下,如同不受到珍惜的东西。在那些壮烈的牺牲以后,芬奇和弗斯科鲜少谈论起有关生死的话题。他们避而不谈。肖想起曾见到过不同医院停尸间的场面——包括安置过萨曼莎的那个,空气中好像有成千上万粒微小的昆虫爬行汇聚,成群结队地死亡。

那个午后,机器模仿根轻声说:“我喜欢你扮医生的样子。”

上扬的尾音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句话令她呆滞了一秒钟,而后不止使她陷入根仿佛还在世而她险些与机器产生共情的恐怖谷,还触动了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死亡的灰暗部分。

那种灰暗里耸动着一种空荡荡的、难以摆脱的冷清。

 

 

二 

 

“我想过很多次怎样代她去死。”

肖从芬奇洁净得不染纤尘的大衣旁边扯下自己的外套和围巾,在穿戴时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被撒马利亚的走狗们堵截的那时候,我应该让她留下来,自己开车载芬奇的——”

“你曾经替她死了七千多次。”机器的声音从耳麦传来。

“那是假的,根本不作数,”肖加重语气,重复强调了一句,“什么都不算。”

然后她不再作声,径直走上台阶,翻转与售货机相连的大门,穿过长长的过道,前面已见到了一丝路灯的光。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子尖,步子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这真的不是你们的玩笑,对吗?”

她的语气很严厉,但她察觉到自己正轻微地发抖。

 

该怪天气太冷了。

她忽然想起科尔,那个为她挡子弹而死的搭档。这几年回忆起他的时刻已经屈指可数。她甚至忘记了他死去的日子,却能记起许多微不足道的、古怪的细节。

当他们还在一起为北极光效力时,有一回因任务分离两地,迈克留在温暖的南部,而她恰好遇上纽约的严冬。也是在这样一个萧条的傍晚,他们通电话,互相讨论天气。她记得迈克故作幸灾乐祸和为她担忧时不同的语气,记得负伤在街上逃亡时,鲜血从伤口不断涌出来的情形——滚烫的血不断变冷,像要在身上嘎吱嘎吱地结冰。

那股从后颈钻进去、一直蔓延到骨头缝里的冷,好像至今还残留在她体内。

肖打了个寒颤,她将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用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将手插进口袋时,碰到了斜躺在里面的小开本的书。那是芬奇上个星期给她的,她还没来得及翻。芬奇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塞给她一本书,希望她能借此耗去过剩的精力。他们都担心她的暴力倾向在孤独的气氛里日渐增长。

肖用手指拨弄了几下书页,把硬壳的封面支开又合上。

“这究竟是不是玩笑?”她再次问了一遍。

 

“当然不是。”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心时,机器终于回答道。

“我在这个场域内截取到了其他时空同类的数据信息。”

“假如以我们所处的时空坐标为原点,只需要几秒钟,构建一个多维的坐标系,就可以对要去的其他时空进行标识了。” 

 “所以,要怎么去?”

肖向周遭张望,借着路灯光辨认出不远处店铺的招牌,包括根过去常常为她买三明治的那家公园熟食店。根从没有忘记过按照她的口味,熏牛肉,多放芥末、辣椒,不加蛋黄酱。在没有人烟的空旷中,她忽然觉得饿了。

“这地方现在就像一个虫洞。”

“穿过这条街,就在对面。”

饿意变得有些难以忍耐,机器的声音被过滤得又轻又浅。

 

她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好几,并且比同龄人见到过远远更多的死亡。就算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目睹父亲的车祸也没掉过眼泪。她从那辆被撞翻的车里被人救出来时,以为是饥饿使自己心里发慌,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索要一个三明治,把裹着火腿和菜叶的干涩面包片塞进嘴里。很多年来她都没能弄懂,那种抓心挠肺的慌张是什么。

能填补那强烈饥饿的东西并不是食物。

 

 

三 

 

根听见芬奇和弗斯科正在谈论她的事。

打从罗德岛的海边疗养院因暴雪和洪水而暂时关闭,她被接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就在过去她亲手布置的小房间里,他们忧心忡忡,轮番守夜。在反复遭遇过激烈的挣扎之后,弗斯科不忍心一直用铁链系住她,但坚持让她换回那身松垮垮的条纹病号服,还在她的口袋处别好了紧急联络的卡片。这样做效果斐然,当她再独自游荡时,往常会因她的怪异谈吐而避之不及的人们,在瞥见她的衣服时,全都多出了几分慈悲的善意。

过去的根是绝不喜欢那种打量的,但没过多久,就像她正渐渐忘记丰富人格本应赋予的其他事物一样,那种异样感也在她的心内一点点消失殆尽。她感到自己又变回小孩子,还常在不经意间被自己修长的成人躯体吓一跳。那强盛的部分好像是外来的异物,她不再能挥使自如。而那个奄奄一息、还没有完全死去的大人,睡得越来越更长。

不可预知的空洞正在逼近她。

 

芬奇和弗斯科的样貌也与印象里不大相同,并且一天天陌生起来。而那些旧的印象,则好似是已经很久远的事了。绞尽脑汁的回想就像从水里捞起纸团,在展开前就已经软烂,所有的记忆模糊成一片。

有一次她甚至叫不出弗斯科的名字。

她曾经在夜里开灯,像端详陌生人一样仔细端详他们。高度数镜片的折射使芬奇的脸颊轮廓产生扭曲,鹰钩鼻子撑起镜架,眼帘下垂,身体微躬,像某种蜷缩羽翼的鸟类。弗斯科的啤酒肚像吹气一样,随着呼吸而起伏,像头野兽。

芬奇告诉她这种症状叫做“知觉障碍”,但只是轻度的,还不要紧。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非常古怪,根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辨认出他的情绪,但她没能做到。她还听到芬奇和医生的对话,他们说仅仅头部枪伤不至于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是心理创伤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记得那颗在她脑袋上开花的枪子儿,昏迷的那段日子像道半透明的屏障。

她想不起自己受过怎样的心理创伤了,但她常常做噩梦。

 

过去的片段偶尔会突破那道屏障。

有时她记起汉娜说要去俄勒冈,沿着车辙印,去看野云雀和葡萄花。而她还没来得及准备送别的礼物。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为别的什么事情耽搁了,她想拨电话道歉,可是没有拨通。

有时她记起母亲还在病榻前等着她,请她帮忙把窗台上那瓶新采的蓝帽花端过去,而她还没有去做。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奔走起来,把四下都找了个遍,但到处都是灰色的砖墙。没有母亲,也没有窗台。

有时她记起图书馆的芭拉女士无缘无故地咒骂她,骂她是个讨厌的、只想引人注意的小屁孩。她知道自己并不让人省心,还做过不少恶作剧。母亲说小孩子如果四处乱跑不归家就会做噩梦,她想正是因为这样,噩梦才找上她的。在她的梦里,有一个穿黑背心、浑身浴血的女人,扎着松散的马尾,额前搭着几缕碎发,面色严肃,像是从来没有开心过。

那个愁云满面的女人快要死了,用最后一口气抬头望向她,对她说:“或许,或许有一天。”

因为这些梦,她很久都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就像此刻,整个空荡的地铁站只剩她一个人醒着。她刚刚从噩梦里逃脱出来,不敢再入睡,于是从枕头下抽出那本书,抱在怀里,放轻动作,仔细倾听门外的鼾声。她在等待他们真正陷入熟睡当中。

小熊,或者是小鹿,还是别的什么名字,那只马里努阿犬望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很爱它,但她总是隔三差五地弄混它的昵称。

她已经没办法独自阅读书籍了,她的失读症在这段日子发作得尤为严重,医生对此也毫无办法。她再也不能翻阅书架上那些艰涩的著作,在糟糕时甚至不能辨认包装纸上的字母。所有符号都像是被人肢解,散落开来,成为交错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笔画:头颅、躯干、四肢。

但她把这本书偷偷藏了起来。在发病后断断续续读过的东西当中,她最喜欢怀里这本。她确切地记得有哪些段落格外打动人,并且全都一一标注过,折了小角。好几个月前,她第一次磕磕绊绊读完这本书时,就已经当场哭出了声——尽管芬奇告诉她她从前已读过许多次了。今天她忽然又想起那种朦胧的感受来,就像着了魔似的,有股念头挥之不去,不依不饶地紧紧缠住她。

芬奇不愿意给她念这本书,他说里面的内容会加重她的病情。她不这样认为,却并没有反驳,她害怕芬奇先生再次把她关起来。

她想出去找一个愿意为她念书的人。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找到,但想试一试。

 

病号服实在太单薄了,寒风从宽大的衣袖和领口钻进去,穿行过好几个来回。不一会儿,她的牙齿就开始打颤。她挨着冻等了一个钟头,才等到今晚唯一的过路人。

她看见那道孤独的人影在夜雾里,幽灵一般蓦然出现,从街对面缓缓走过来。那人并没有发现她,她站在角落里,想尽量以不吓到人的方式出声。但当她开口时,终究还是把人吓得后退了两步,她有些为自己感到懊恼。

“请问,您能帮我读读这一段吗?”她鼓起勇气走到路灯边,用双手捧出了她的书。

过路人把围巾拉得像口罩一样高,只露出额头和眉眼,没有回答。那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像在确认什么。她们对视了两分钟,过路人的眼睛像雾气一样晦暗下来。

“如果您有空的话。”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古怪的沉默已使她有些畏缩了。

等到过路人终于接过了她手中的书,她立马高兴起来,迅速地指了指标记过的某个段落。

“我的左耳听不见声响,芬奇先生说我的镫骨坏了。”

“能请您站在这边吗?”

她的脸颊和鼻尖冻得红扑扑的。她有一点感到紧张,于是朝旁边靠了靠,揪住了衣角。等待着,低头看见路灯光正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彗星的尾巴一样长。

 

 

四 

 

“这儿的她不记得你了。”肖听见机器说道。

她紧紧抿住嘴唇,把那本书翻到封面,看见了书名。是她认得的,对她来说毫不陌生。那是芬奇给过她的书里,她唯一仔细读完的一本——是个极残忍的故事,智力残障者通过手术得到天才般的头脑,最终却又得而复失。也是根生前最喜欢的书。

那书骤然有千斤般的沉重,使她开始颤抖。她努力回忆过去练习持枪时,是怎样被厉声教导的——“就把你的手当做钳子,一丁点儿也不许动。”

她用钳住枪械的力道,强迫手和喉咙不发颤。

 

“我们的身躯都系在人类的锁链里,以防被强风吹散成虚无。”

肖听到自己的声音惊人地沙哑。她记得这里,主人公就快要失去智力,重新回到漆黑一团的深渊中。

 

“我们两人以这种方式互相融合,沉浸在爱意里,直到黑夜慢慢脱离,静日悄悄降临。我依偎在她身旁,悟出肉体之爱的重要性,以及两人互相拥抱、互相施受的必要性。”

 

念着念着,她的喉咙忽然打开了,像是从身体里倾泻出这些话语似的。她感到,在念完这段话之前,她将无法动弹。

 

“当宇宙再度爆炸开来,里面的分子互相推离,将我们两人拥入隐晦黝黑寂静的太空中,然后两人永远相隔——如同婴儿已脱离子宫独立,友人必须互道别离重新上路,朝各自的终极目标狂奔而去——孤独的死亡。”        

                                                   ——丹尼尔·凯斯《献给阿尔及侬的花束》

 

“您也喜欢这本书吗?” 

根注意到过路人的眼里噙着泪,显得既欢欣又悲伤。

眨了眨眼,她忽然看见了长久折磨她的梦魇。不止一个幽灵在近处忽隐忽现。

“走开!”

她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肖吓了一跳,看见根的神情变得狰狞。

“快走开!”

“别靠近我!”

肖放下书,向街道的对岸走去,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像是要比过回声的速度。她没敢摘下围巾,也没敢回头。再多一秒钟,她就要被打败。

 

 

五 

 

根给她看了那位长得像汉娜的姑娘的照片。

牛仔裤和牛仔帽、马靴、雪白的衬衫,一身齐整的行头,站在大太阳底下。德克萨斯的日光倾泻在她神采奕奕的脸上,是肖从来没有过的灿烂神情。小熊看起来也亲近她,偏头依偎在她怀里,连毛发都柔顺得泛光。牵着小熊的绳、只出镜了一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根的。

她们是在她搬回德州的第二年相遇的。

根抿了一小口葡萄酒,继续说了会儿她和那位姑娘的事。

“你能相信吗,她是俄勒冈人。”

“有时候我真的以为,她就是汉娜,去了俄州又重新回来找到我的汉娜。”

“不止是长相,就连嗓音都像极了,”根把目光投向空荡的地方,停顿了一下,说道:“但如果汉娜活到这么大,该要比她成熟些。”

“她长得比实际年纪小,像个小姑娘。”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像十四岁的汉娜。”

说到这里,根又扬起了那张标志性的甜蜜笑容,转换话题道:“你和托马斯呢,你们怎么样?”

“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肖没有附和她的笑。

根点了点头,又抿了一口酒。

肖不肯放过先前的话头,径直问道:“所以,她是汉娜的替代品?”

“不……”

“你准备和她生活在一起吗?”

“我还没有开口。”

 

肖出神了,她想起她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上帝失败了,芬奇和别的人都已牺牲,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还活着的那时候,曾有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后来她们一起亲手毁了它。

 

“听说今天有彗星来了。”根倚靠着地铁的栏杆,专注于抬头看拱顶上彩色瓷砖的反光,仿佛那上面就镶嵌着那颗彗星似的。

“每隔五年回归一次,可惜在这样的天气里。”

“如果我们有一只这么长的望远镜就好了……这么长。”她伸直胳膊比划了一下,笑了笑,又转头向肖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肖摇摇头,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的围巾在巴塞罗那执行任务时丢掉了,没有时间再买一根,因此让寒风在颈间肆虐了一路,最终还是着凉了。

“瞧瞧你,天气这么冷。”根把温水递到她的手里,又环顾四周,想找些衣物盖在她的身上。她在杂物堆里翻了好一会儿,提着一件旧毯子走回来。

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根的语气使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种饱含关切的怨怼了。曾经那是她一度急于摆脱的困扰。她忽然瞥见肖穿着的那件高领毛衣,看得出是崭新的、手工织成的,一定很暖和。

“那个俄州姑娘很会干这种活儿,是吗?”

她意识到了自己话语里的鲁莽和刻薄,但已经来不及住口。根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回答她:“是的,就像你擅长使枪一样。”

 

枪,她们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而分手的。

里瑟为芬奇报仇而死在荒野里,尸体被找到的那天,她们大吵了一架。是肖瞒着根,执意要和里瑟单独行动,她成了导致里瑟死亡的同谋。

“你就是不乐意好好过日子。”

“我每天都梦见你死在外面,浑身都是血。”

根对她吼出这些话时,她本不应该捂住耳朵。

可她真的无法忍受安稳的生活。

 

她不年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时间好像变成一种黏腻的东西,附着在肌肤上,相互拉扯,发出哧哧的声响,进入她的梦里。她感到自己正在飞快地、孤独地衰老。她也仔细观察过根,轻轻抚摸她深陷的眼窝、眼角浅而细的皱纹、颧骨下的沟壑。就算没有枪,时间仍在悄无声息地带走她们。她们被拆分成无数的部分,每天死亡一点。

她预感到衰败地死在病榻上,将是令她最难以接受的死法。她想摸到坚实的枪柄,挨枪子儿的痛和伤口结痂时的痒,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蹿腾着的鲜活生气。她是在遇到根之前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这点上,她就像因跨越时代而彷徨的老人一样顽固。

最终她们失去了煮烂的肉、炉子上咕噜咕噜的奶油胡萝卜汤、烟火气和朝朝暮暮。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在令人心碎的争吵当中,连根也这样说。

 

几乎是根一个人喝掉了近两瓶黑皮诺,那位俄勒冈女孩从家乡带来的葡萄酒。

“敬唐人街地铁站!”

“敬不加蛋黄酱的三明治!”

“敬哈罗、约翰、莱纳尔、乔丝,还有机器!”

她开始亢奋起来,大笑着伸手举杯。随后又趔趄着,起身去拿那部嵌在墙内的旧电话。她把话筒贴在耳边,装作通话的样子:“你好,请问是萨姆吗?”

“噢,糟糕”,她吐了下舌头,“我忘记我是另一边耳朵坏了。”

她被自己这句话逗得前仰后合。

 

她喝醉的时候有一种动人的仪态,她有一双水灵灵的、菱角般的眼睛。

肖静静望着她,直到她的劲头过去,渐渐安静下来。根坐下来,把头埋进臂弯里,像是醉倒了。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迟疑的程度像在接近一颗尚未拆卸的炸弹。

“为什么要放弃我?”

在她的手触碰到根的肩膀的那一刻,根捉住了她的衣领。根仰起头,双眼直视着她,语气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深情——肖原本以为她再也找不见了。

“我没有。”

肖从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面容,那张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的脸。

“是你撒谎了。”

她的眼眶不可抑止地红了起来。

 

在那段日子里,她们常常去看望珍。她们都惦念着那个俄罗斯来的小女孩。但她们也常常冷战。肖可以在一个星期内不发一语,根痛恨她的沉默寡言。

在一次剧烈的争吵过后,珍教她把那个关于磁带的比喻说给根听。那天根对她格外温柔,她们互相依偎着坐在露台上,喝鸡尾酒,辨认星座,待了一整晚。她记得根的话:“相信我,有一天我会修好它的。”

 

最终她们没有修好那只收音机和那盘磁带。

 

“你撒谎了。”肖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她知道根没有听懂她的话,她忽然憎恨起自己的迟钝和不善言辞来。

根想要像哄小孩一样把她揽进怀里,但当她下意识做出动作时,一个巨大的激灵又使两人的身子立刻分离。

 

喝完最后一口酒的时候,她们决定结束这次会面。

“她还在旅馆等着我,接下来我想带她到处看看。”

“我明早也有活儿要干。”

她们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在过道上停下来。外面透进来的灯光照见彼此明暗不定的脸。

“这个地方快拆了。”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原因。当她们走出去,今晚的分别过后,就不会再有这座地铁站。不会再有见面的理由。谁也没有率先挪动步子。

 

“你见过人老的样子吗?”

“当你老去的时候,你应该留在一个会织毛衣的人身边。”

肖想对她说这些,但她没有开口。

 

是根先开口,她问道:

“你还记得柯特·布朗吗?”

肖摇了摇头,看见根的目光在自己眼睛里逡巡了片刻。她似乎没有找到想要寻找的事物。

她犹豫了一下,仍旧低下头,凑到肖的脸颊边,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再见,亲爱的萨姆。” 

“再见,萨曼莎。”

 

肖面无表情地留在原地。她独自站了好一会儿,等到根的背影消失,她才惊醒过来。

那是个诗人的名字,根曾经为她念过他的诗。那首诗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没能想起作者的名字。她应该记得更清楚才对的,她本以为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名。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反复回想起根念诗时眉眼和嘴角的弧度、话音停留后温暖的沉默,回想起根离开时失望的眼神——

 

“我没能给你那个吻。

   你要怎样原谅我呢?

   那个本应献给你的吻仍然在我的体内,

   它也许会死在那里。

   但它将是我身体中最后死去的部分。”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指望了,从此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件事物可以解除她的孤独。

 

 

 

肖躲在纸箱堆背后,紧贴墙,屏住呼吸。唯一的光亮来自外面的街道,在通向地铁站的昏暗过道中,她看到另一个自己的侧脸,惨白得结上了霜——那个人正在控制自己不哭出来。

正像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本不应有旁观者的鏖战。她支撑了足足有一刻钟,一声不吭地站定在那里,向下斜视,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进行搏斗,让颤抖的睫毛、嘴唇和下颌恢复平静,用闸门堵住湿润的眼眶。

肖猜想,她也许正在拼命回想公园游乐场的转盘。

 

“你不能上那个转盘,你会头晕,晕到让你生气,有天你逼着自己上去从日出直到日落,吐了很多次。”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日,你父亲开车带你去看橄榄球比赛……”

“你看过夜晚的沙漠吗?”

“要能回到过去肯定不错。”

“我从十二岁开始东躲西藏,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头晕目眩。

“只是音量被调低了,像旧磁带一样。”

“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是天生一对。”

“在乎你的人会怕!”

 

巨大的噪音在她耳畔回荡,直到咔地一声,就像收音机终于调回对的频率。

“如果你是一个形,你会是一条直线,一支箭。”

那应该是盘桓在她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坚毅、决绝、不被任何事物击倒的神情。但与过去浑然无知觉的镇定自持不同,她戴着的是张摇摇欲坠的面具,如同墙上崩裂到一半的白漆,随时可能被大风刮落。

肖亲眼看见她顶着这张面具离开。

在天亮以前,她将和成千上万的自己一起,来回穿过街道。

 

 

 

肖还没走下台阶时,远远地,已经听到芬奇正在唱歌。

“我们不会忍气吞声……”

“我们将奋起反抗……”

他的声音有些含混的抖动,大舌头把旋律粘在一起,只唱了两句就停下来。肖看见他在熨那两件衣服,在此之前从未被取下过的那两件。弗斯科也醒着,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芬奇的动作,脸上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他们一见到肖,又都迅速地重新振作了神色。仿佛是她闯入了某个隐秘的现场。

她把外套重新挂起来时,瞥见芬奇的大衣上残留着新落的雪痕。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摆在桌上的换成了另一个牌子的威士忌。

“你们今晚开了几瓶酒?”肖问道。

“除了那淡得像水的啤酒,只开了这一瓶呀。” 

她瞧见弗斯科偷偷抹了抹眼泪。他擤了擤鼻子,接着若无其事地辩解道,“况且那啤酒就像水一样,我们可没喝多少。”

 

肖挑了张看起来不那么冰冷的椅子坐下。

闭上眼睛,全是今晚种种情形。她无法甩开刚才念书的场景,就又站起身,从自己外套的兜里掏出书来——芬奇上个星期给的那本。因为实在有些枯燥,她翻得很快,许多段落没有入眼。直到她看见被划线的部分,那是根的笔记,标注的方式与先前她并请求念出来的那本一模一样。

疼痛使她想要立刻移开眼,但她迟迟舍不得将书页合上。

机器忽然用根的声音替她读了起来:

“你可能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看不到一个熟悉的朋友,差不多把他们全忘了;然后你有了新朋友,和他们一道亲热地生活,就像过去和老朋友一样。”

 

小熊静静伏在地上。芬奇也止住了动作,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读过这本书一样。

 

“在你过着新的生活的同时,你还记得起过去的生活,但是这个事实将会变得愈来愈不重要。你开始用第三人称来谈论‘青年时代的我’;而你正在阅读的那本小说中的主人公甚至更贴近你的心,更亲切,更为熟悉——”

   

“但是这个事实,将会变得愈来愈,不重要。”

肖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齿地默念了一遍,瘪了瘪嘴。她感到哽咽,有些不知所措。她真想把这本书扔到炉火里去。那股掺杂着颓丧的愤怒越升越高,就在她快要溺死其中时,台阶上方传来了售货机翻转的响动和一阵脚步声。

 

“根回来了。”

她仿佛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然而没有立即中断,也没有死亡。即使一个高明的催眠术者成功地抹去了你早期的全部记忆,但你也不会觉得他杀死了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失去个人存在的悲哀和凄凉。”

“将来也永远不会这样。”

                                                    ——埃尔温·薛定谔《生命是什么》后记

                                              

 

灵感借鉴于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又名《相干性》(Coherence)

评论(14)
热度(163)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偃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