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星（宣娜）
*注：有BE和HE两版，仅最后一节不同。
灿烂的星
吴宣仪X金知妍
“你在年轻时就梦到过老去，但只要一醒来，她还在你的身边。”
“你得起来了。像定期擦去窗棱上积攒的灰尘一样，把这短暂降临、不合时宜的抒情擦去。”
BE版
1.
今天早上，一种仿佛身处旷野般的、孤独、飘忽的感受占据了你的心灵。
你在起床的时候觉得房间比平常更大而空荡。那股情绪像个不速之客，你没法驱赶它，只好沉默地与它相处，任由它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来回窜动。
它带来了一点属于异乡的陌生气氛，就在你胸口徘徊。
它是从你昨夜的梦里钻出来的。
你梦到了年轻时的事。
二十出头的时候，你待在异国他乡的一个组合里，负责在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镜头面前唱歌跳舞。很多事情念起来已经有些遥远了，美丽、虚幻、轻盈却又足以不朽，像那些在东南亚被炎日炙烤的神庙残垣上永恒飘荡的浪花。
算上你，那组合足足有十三个人。你们被收拢在一辆又窄又长的面包车里，穿过一个又一个落脚点。薄而光鲜的演出服罩在灰暗外套里。闭上眼睛，脑袋里都是最绚烂、最盛大的事物，穿破车顶，高高地升起来，好像要一直攀到云里去。
在那些陪你往云端上攀的人里面，有一位的面孔只要浮现起来，就使你感到锥心之痛。
2.
她的鼻梁上有微微的驼峰，唇角收进去，冷起脸就像教堂塔尖垂首俯望世人的圣女塑像，仿佛要叫最为心怀叵测的人也远远注目、蓦然愧悔。不相熟的人第一眼瞧见她，都会误认为她是个心高气傲、不苟言笑的人。
起初，你也无法确切地想象到，这样一位圣女从高高的塔尖走下来，是怎样的面貌。
其实你的下巴和鼻尖都生得有些锐利，倘若不笑，也会让人瞧出些冰冷和刻薄。但你的眼睛是圆圆的，并且你几乎从不收敛笑意。你对所有的人笑，让眼尾弯弯地垂下来，收成一条细线。你知道怎么在嘴角咧起时巧妙地牵动肌肉，面颊也稍稍鼓起来，所有部位都像流水缓缓静止一样，停留于一个最温柔的姿态。
在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把这样的笑容凑到她的面前，但又存了狡黠的心思——你在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挤眉弄眼，而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指望能博她一笑。
只消这一笑，就使冰雪消融、塑像瓦解。
你看到她的面颊和你一样皱起来，成了圆鼓鼓的两团，柔软的弧线抵消了原本笔直坚硬、不近人情的轮廓，显出一股稚气来。即使是最具天才的画家，也不一定能把那道弧线画得如此动人。
旁边的人也跟着你们一起笑，笑得肩膀挨肩膀时，你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你后来有时竟会想不起她的样子，无论怎样绞尽脑汁，都只有一掠而过、走马观花的陌生形象。一顶灰蒙蒙的的罩子把她和你隔开。但你只需要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场景，回想起这个冰雪消融的刹那，她的样子立马又活灵活现起来，就像昨天才刚刚见过面一样亲切生动，就像你们从来都没分开过。
3.
你记起不少关于她的、琐碎得无足轻重的事。
在那拨人里，她和你的年纪相仿，成了与你最要好、最可依赖的人。她在公司待得时间长，学语言也久，能听懂你那口夹生的外国腔，也能一字一句地蹦出几串你的母语。你也就觍着脸，麻雀一样整日蹦跳着黏在她的身后。而没过多久你就笃定，她也喜欢你凑近她。
她的的确确并不高傲，比别人还更容易被你逗笑。只在有关工作的场合，她待人待己都严肃、竭尽心力，与平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她有时读一些诗歌，独自看话剧，仔细地学习外语。她说话带着点鼻音，仅仅是若有若无的一点儿，像柳絮飘落在春水里，一下子就变得撩人心弦。你能在陌生的嘈杂里第一个辨认出她的声音。
她的鞋码是朋友们当中最小的，但你们常常把鞋子混着穿。有那么几次，她趿着你的或别人的大一号鞋子，略显憨态地从你身前走过，因为不合脚而缩起后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你感到奇异的悸动——你不禁想到，顶着那样一张倾倒众生、高不可攀面孔的人，有这样一双小小的脚，就像忽然发现圣女塑像的衣角缀着一朵小小的、鲜黄的花儿一样惹人怜爱。你竟在心底升起一种情意绵绵的感受，并为此有些羞愧难当。
有的人可能断定你们只是女孩之间的情谊，再寻常不过。
十三个人吃住在一起，年轻的姑娘彼此不顾及肢体接触，这一刻攥着一个人的手，下一刻就去揽住另一个人的腰，互相整理衣着和妆容，用手指擦拭牙齿上的口红，捉弄、打闹、拥抱、十指相扣，甚至亲吻耳朵。
熟悉起来了，你也像条游鱼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谁也捉不住。
那时你过得比后来快活得多，脸上的表情也丰富得多。生活充满兴味，充满熠熠生辉、又近在咫尺的事物。世上还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真正的苦难从没降临在你们的身上过。艰辛和欢欣都那么浅显、热烈、浓墨重彩。即使痛哭一场，也能转瞬破涕为笑。那是只在十来二十岁，两条腿还跨在孩童和成人界限之间的青少年身上，才会有的幸福。生活在最表面的轨道进行，像骑在火车头上向全世界鸣笛，不待旁人进行剖析和探究，就已足够张扬响亮。
但大部分细枝末节的事物也被这样热烈的浪涛一卷而过。
正是在这浪涛里，她曾向你投来过隐秘的目光。而事实是，你也曾经看向她。在你心底盘桓的某种东西，与周遭大张旗鼓、蓬勃生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你们的舞台常有许多短暂的间歇，你们在那些间歇里做各式各样的小动作，作为表演之中可有可无的点缀。有一回，你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特别憔悴——你在角落里远远地看她走来。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你却觉得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过来的。
她在看向你时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你亲眼见到那奇妙的、无法言说的变化，过去你竟从未发现过。你想：她原本就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们会在歌曲的这个部分站在一起，为什么她还会流露出这样毫不掩饰、孩子般的转变？
你没来得及多思考这个问题，就像往常一样张开手迎接她。等她来接住你的手时，你早有预谋地侧过身，像击剑似的用手挽了个剑花，让她扑了空。她皱起鼻子、佯装愠怒，但你知道她下一秒就会笑起来。
她重新抓住你的手，拉到她的面前。她朝你做出了一个咬的动作，你假意要把她的嘴捂住。她的牙齿蹭到了你的手心肉，在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变成轻轻的舔舐。下一个段落的音乐很快地响起来，你转过身，跟着队形像流水一样流向下一个位置。你们再度分开很远。
你把那只手攥起来，始终没再放开，那个柔软、潮湿的吻就留在你的掌心里。
4.
你们的事业终究不温不火，你在那组合里待了几年就离开了。最远大的愿望往往都以最悄无声息的形式落幕。
你不能永远待在异国他乡。
在做决定的那天傍晚，你曾察觉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她捉住你的手臂，你有些魂不守舍。你们曾经无数次亲密地挽过手臂，但那个时刻下她触碰你的方式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她用手掌包住你的手肘，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贴近你的骨头，用手指轻轻地、讨好式地在上面摩挲。每一下都像摩挲在你的心上。那种又轻又缓、小心翼翼的方式，比把整个人拥进怀里更显得饱含深情。
你后退半步，急急忙忙避开了她的手。你所表现出的逃避姿态，就像是棒球手用棍子把球远远击飞一样决绝。你没敢看她的神色就借口有事走掉了。直到你走出很远，那颗球还在一直往外飞，牢牢抓着你的心脏，又沉又陡地坠下去，滚落到阴翳里。
你之后才想明白，你是在那时预感到，假若不立马走掉，她几乎就要做出更令人心碎的举动了——她会不会开口求你留下来？用她那带着鼻音、压抑住抽噎的语调。你想：她怎么可以为了你而显出那样低声下气的模样？
而再一想到，你那副见鬼了似的、落荒而逃的模样，全落在了她的眼里，就感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那场面真像是把你的生活——某种自成一体、纯洁无瑕、从未被损害过的生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它仿佛在对你喊：按部就班，只跟着那条最理所当然的路径走，有时竟也会变成一件可耻的事。
你隐隐约约触及到了些什么，却仍一知半解。就像刚刚来到异乡时一样手足无措，站在裂缝的地方，既清白无辜又怯懦无能。
你知道没人能在这里拉你一把，除了她，没人能看到你这样的地方。可你抛开了她。在回忆里，那动作被你越放越大，力道也越放越大，好像你不是匆匆地躲开，而是又重又粗鲁地把她甩开的。你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在雪白的大理石塑像上踹了一脚，罪恶之极。你不敢再把往日那充满光亮的眼神投到她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闪躲、畏缩的窥视。
你多想自己足够勇敢，从那里爬起来。但你在最后选择了放弃，选择了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
那道细小的口子随后渐渐拉成一道鸿沟。她在鸿沟的另一边，用那许久未见的、塑像一般不可亲近的神情看着你，眼神一点点变得飘忽。你不敢越过去，又怕她的眼神飘得太远，怕她在下一刻就掉转头，离你远去。
那种遥遥相望的僵持，是多么地让人悲伤又惶恐。
你们再没能回到从前的关系，直到有一天你先逃上了载你离开的车。你在车上像逃犯一样坐着，仿佛双手双脚都被上了镣铐。只要你稍微动弹一下，在眼眶晃荡的泪水就会毫无征兆地一涌而出。从后视镜望过去的最后一眼，你在她身上看到一种清冷的慈悲，像是在对你说：要珍重。
5.
后来你很少再见到她。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回忆和思索所有细节。
这段日子里你都在频繁地做那些梦。每当你从日常事务中空闲下来，长久纠缠你的幽灵就立即攀上你的脖子，勒紧你。它逼迫你一遍一遍地，像回想一部上个世纪法国诗意现实主义的老电影一样，穿过灰雾笼罩的重重片段，拨开那些试图拦路和引诱你进入其他分岔口的灌木枝条。
你总是径直走向最深处那个微微闪光的时刻。
那个你最热爱、最痴迷、最珍视，也最令你怅惘的时刻。
除了在梦里，你如何才能在不断往前翻滚的波涛中逆行，只为了回到那样微不足道的地方？
那天很冷，你们在露天舞台的候场角落里站着。你敞开自己的大衣包住她，你们贴得那么近，她忽然抬头看你，像在观察什么从未见过的稀奇事物一样，仔细地把你的五官瞧了个遍。她原本把两条手臂环在你的腰间，把脑袋埋在你的肩窝。在她抬头的时候，你冲她笑，但她没有回应你的笑。你的笑容也停在半截。你疑惑、忐忑地盯着她。
她在你心里像有两个分身，一个冰冷、圣洁，一个稚嫩、温柔。而这两个分身仿佛就在那时合而为一：她如此亲昵地靠在你的怀里，却又露出不染纤尘的神情。
她的视线从你的嘴唇向上，游移到你的眼睛，和你对视了一小会儿，又往下移去。
有一刻，你们互相盯着彼此的嘴唇。
你想：你曾经可以吻下去。
你和自己拉锯、僵持，互不让步。而那个片刻转瞬即逝，只多耽搁一秒钟，就再也爬不上勇气的顶端——要是你没能一跃而下，就只能带着遗憾坠落下去。
你可以在梦里再多犹豫几次。
但此刻不行，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明亮甚至刺目起来。你不能重新回到睡眠和那些老旧的梦里。被什么濡湿了的、近乎凝固成实体的空气在你的鼻腔和气管里郁积起来，你要用更多的力气才能进行呼吸。
你得起来了。像定期擦去窗棱上积攒的灰尘一样，把这短暂降临、不合时宜的抒情擦去。
HE版
1.
今天早上，一种仿佛身处旷野般的、孤独、飘忽的感受占据了你的心灵。
你在起床的时候觉得房间比平常更大而空荡。那股情绪像个不速之客，你没法驱赶它，只好沉默地与它相处，任由它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来回窜动。
它带来了一点属于异乡的陌生气氛，就在你胸口徘徊。
它是从你昨夜的梦里钻出来的。
你梦到了年轻时的事。
二十出头的时候，你待在异国他乡的一个组合里，负责在形形色色的人群和镜头面前唱歌跳舞。很多事情念起来已经有些遥远了，美丽、虚幻、轻盈却又足以不朽，像那些在东南亚被炎日炙烤的神庙残垣上永恒飘荡的浪花。
算上你，那组合足足有十三个人。你们被收拢在一辆又窄又长的面包车里，穿过一个又一个落脚点。薄而光鲜的演出服罩在灰暗外套里。闭上眼睛，脑袋里都是最绚烂、最盛大的事物，穿破车顶，高高地升起来，好像要一直攀到云里去。
在那些陪你往云端上攀的人里面，有一位的面孔只要浮现起来，就使你感到锥心之痛。
2.
她的鼻梁上有微微的驼峰，唇角收进去，冷起脸就像教堂塔尖垂首俯望世人的圣女塑像，仿佛要叫最为心怀叵测的人也远远注目、蓦然愧悔。不相熟的人第一眼瞧见她，都会误认为她是个心高气傲、不苟言笑的人。
起初，你也无法确切地想象到，这样一位圣女从高高的塔尖走下来，是怎样的面貌。
其实你的下巴和鼻尖都生得有些锐利，倘若不笑，也会让人瞧出些冰冷和刻薄。但你的眼睛是圆圆的，并且你几乎从不收敛笑意。你对所有的人笑，让眼尾弯弯地垂下来，收成一条细线。你知道怎么在嘴角咧起时巧妙地牵动肌肉，面颊也稍稍鼓起来，所有部位都像流水缓缓静止一样，停留于一个最温柔的姿态。
在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把这样的笑容凑到她的面前，但又存了狡黠的心思——你在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挤眉弄眼，而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指望能博她一笑。
只消这一笑，就使冰雪消融、塑像瓦解。
你看到她的面颊和你一样皱起来，成了圆鼓鼓的两团，柔软的弧线抵消了原本笔直坚硬、不近人情的轮廓，显出一股稚气来。即使是最具天才的画家，也不一定能把那道弧线画得如此动人。
旁边的人也跟着你们一起笑，笑得肩膀挨肩膀时，你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你后来有时竟会想不起她的样子，无论怎样绞尽脑汁，都只有一掠而过、走马观花的陌生形象。一顶灰蒙蒙的的罩子把她和你隔开。但你只需要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场景，回想起这个冰雪消融的刹那，她的样子立马又活灵活现起来，就像昨天才刚刚见过面一样亲切生动，就像你们从来都没分开过。
3.
你记起不少关于她的、琐碎得无足轻重的事。
在那拨人里，她和你的年纪相仿，成了与你最要好、最可依赖的人。她在公司待得时间长，学语言也久，能听懂你那口夹生的外国腔，也能一字一句地蹦出几串你的母语。你也就觍着脸，麻雀一样整日蹦跳着黏在她的身后。而没过多久你就笃定，她也喜欢你凑近她。
她的的确确并不高傲，比别人还更容易被你逗笑。只在有关工作的场合，她待人待己都严肃、竭尽心力，与平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面貌。她有时读一些诗歌，独自看话剧，仔细地学习外语。她说话带着点鼻音，仅仅是若有若无的一点儿，像柳絮飘落在春水里，一下子就变得撩人心弦。你能在陌生的嘈杂里第一个辨认出她的声音。
她的鞋码是朋友们当中最小的，但你们常常把鞋子混着穿。有那么几次，她趿着你的或别人的大一号鞋子，略显憨态地从你身前走过，因为不合脚而缩起后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你感到奇异的悸动——你不禁想到，顶着那样一张倾倒众生、高不可攀面孔的人，有这样一双小小的脚，就像忽然发现圣女塑像的衣角缀着一朵小小的、鲜黄的花儿一样惹人怜爱。你竟在心底升起一种情意绵绵的感受，并为此有些羞愧难当。
有的人可能断定你们只是女孩之间的情谊，再寻常不过。
十三个人吃住在一起，年轻的姑娘彼此不顾及肢体接触，这一刻攥着一个人的手，下一刻就去揽住另一个人的腰，互相整理衣着和妆容，用手指擦拭牙齿上的口红，捉弄、打闹、拥抱、十指相扣，甚至亲吻耳朵。
熟悉起来了，你也像条游鱼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谁也捉不住。
那时你过得比后来快活得多，脸上的表情也丰富得多。生活充满兴味，充满熠熠生辉、又近在咫尺的事物。世上还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真正的苦难从没降临在你们的身上过。艰辛和欢欣都那么浅显、热烈、浓墨重彩。即使痛哭一场，也能转瞬破涕为笑。那是只在十来二十岁，两条腿还跨在孩童和成人界限之间的青少年身上，才会有的幸福。生活在最表面的轨道进行，像骑在火车头上向全世界鸣笛，不待旁人进行剖析和探究，就已足够张扬响亮。
但大部分细枝末节的事物也被这样热烈的浪涛一卷而过。
正是在这浪涛里，她曾向你投来过隐秘的目光。而事实是，你也曾经看向她。在你心底盘桓的某种东西，与周遭大张旗鼓、蓬勃生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你们的舞台常有许多短暂的间歇，你们在那些间歇里做各式各样的小动作，作为表演之中可有可无的点缀。有一回，你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特别憔悴——你在角落里远远地看她走来。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你却觉得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过来的。
她在看向你时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你亲眼见到那奇妙的、无法言说的变化，过去你竟从未发现过。你想：她原本就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们会在歌曲的这个部分站在一起，为什么她还会流露出这样毫不掩饰、孩子般的转变？
你没来得及多思考这个问题，就像往常一样张开手迎接她。等她来接住你的手时，你早有预谋地侧过身，像击剑似的用手挽了个剑花，让她扑了空。她皱起鼻子、佯装愠怒，但你知道她下一秒就会笑起来。
她重新抓住你的手，拉到她的面前。她朝你做出了一个咬的动作，你假意要把她的嘴捂住。她的牙齿蹭到了你的手心肉，在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变成轻轻的舔舐。下一个段落的音乐很快地响起来，你转过身，跟着队形像流水一样流向下一个位置。你们再度分开很远。
你把那只手攥起来，始终没再放开，那个柔软、潮湿的吻就留在你的掌心里。
4.
你们的事业终究不温不火，你在那组合里待了几年就离开了。最远大的愿望往往都以最悄无声息的形式落幕。
你不能永远待在异国他乡。
在做决定的那天傍晚，你曾察觉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她捉住你的手臂，你有些魂不守舍。你们曾经无数次亲密地挽过手臂，但那个时刻下她触碰你的方式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她用手掌包住你的手肘，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贴近你的骨头，用手指轻轻地、讨好式地在上面摩挲。每一下都像摩挲在你的心上。那种又轻又缓、小心翼翼的方式，比把整个人拥进怀里更显得饱含深情。
你后退半步，急急忙忙避开了她的手。你所表现出的逃避姿态，就像是棒球手用棍子把球远远击飞一样决绝。你没敢看她的神色就借口有事走掉了。直到你走出很远，那颗球还在一直往外飞，牢牢抓着你的心脏，又沉又陡地坠下去，滚落到阴翳里。
你之后才想明白，你是在那时预感到，假若不立马走掉，她几乎就要做出更令人心碎的举动了——她会不会开口求你留下来？用她那带着鼻音、压抑住抽噎的语调。你想：她怎么可以为了你而显出那样低声下气的模样？
而再一想到，你那副见鬼了似的、落荒而逃的模样，全落在了她的眼里，就感到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那场面真像是把你的生活——某种自成一体、纯洁无瑕、从未被损害过的生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它仿佛在对你喊：按部就班，只跟着那条最理所当然的路径走，有时竟也会变成一件可耻的事。
你隐隐约约触及到了些什么，却仍一知半解。就像刚刚来到异乡时一样手足无措，站在裂缝的地方，既清白无辜又怯懦无能。
你知道没人能在这里拉你一把，除了她，没人能看到你这样的地方。可你抛开了她。在回忆里，那动作被你越放越大，力道也越放越大，好像你不是匆匆地躲开，而是又重又粗鲁地把她甩开的。你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在雪白的大理石塑像上踹了一脚，罪恶之极。你不敢再把往日那充满光亮的眼神投到她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闪躲、畏缩的窥视。
你多想自己足够勇敢，从那里爬起来。但你在最后选择了放弃，选择了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
那道细小的口子随后渐渐拉成一道鸿沟。她在鸿沟的另一边，用那许久未见的、塑像一般不可亲近的神情看着你，眼神一点点变得飘忽。你不敢越过去，又怕她的眼神飘得太远，怕她在下一刻就掉转头，离你远去。
那种遥遥相望的僵持，是多么地让人悲伤又惶恐。
你们再没能回到从前的关系，直到有一天你先逃上了载你离开的车。你在车上像逃犯一样坐着，仿佛双手双脚都被上了镣铐。只要你稍微动弹一下，在眼眶晃荡的泪水就会毫无征兆地一涌而出。从后视镜望过去的最后一眼，你在她身上看到一种清冷的慈悲，像是在对你说：要珍重。
5.
你哭得厉害，泪水奔流如注。你觉得那辆车越行驶越快，而你的身体飘到了别的地方。你无法停止眼泪，那些水分仿佛是从你的肺部挤出来的。你每抽泣一次，肺部就干瘪一分，直到收缩成一团茅草般的纤维，再也吸不进一口气。
你扼住自己的脖子，在那种万木摇落、百草凋败般的窒息感中惊醒过来。
两道湿漉漉的泪痕从你的眼角、脸颊一直蜿蜒到衣襟。你睡在双层床的上铺，在黑暗里半抬眼皮，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你看见了其他床铺前亮着的昏黄夜灯，每一点光亮都待在原处，如同在风雨之中岿然不动。
你做了一个连环梦，你想，像是把一生都要过完了。
你坐起身，把头垂到两膝之间，有好半晌一动不动。一股细而尖锐的穿堂风在你的身体里乱钻，你在等那钻心的痛楚一点点减轻。
你扶着梯子下床，轻轻地开门，朝另一个房间去。你像游魂一样走着，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也不敢仔细看任何东西。你生怕这是另一个梦境——要是在梦里，到处都充满了脆弱、经不起凝视的细节，你不敢撞破任何一处。
你来到她的屋子，摸索到她的床前。那股惆怅还没从你的心头完全消失，你仍有些胆怯。你稍稍侧起身子，借来一点别处的光线，并把你的目光倾注在她的脸庞上。你又见到了那张面孔，许多种感受混合在一起，像很久都没再见到的故人。
她好像做了个很甜的梦，呼吸绵长而和缓，露在被子以外的胸脯随气息起伏，形成一种犹如夜晚波光粼粼的海浪般的旋律。你感到自己正渐渐被那旋律填满。只是听着她的呼吸声，就已拥有了整个世界。
你试着轻轻呼唤她，然后等待着。
她像油画中的天神一样睁开眼，朦胧地向你望过来。不必等她开口，你就知道她是活生生的，足以将你从地狱的边缘拯救过来。
而后你听见她那轻细、温柔、随时像含着颗薄荷糖一样的嗓音。她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还没完全清醒，但你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在昏暗中认出你来了。她并不因为你在这个时辰像幽灵一样出现而觉得惊诧，或受到冒犯。她面庞上的那种甜蜜的宁静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鲜活地流动起来。
她猜出你大概做了噩梦，于是把手伸向你，握住你的手，在你的手心里挠了挠。
你浑身颤栗起来。内心被一种巨大的感激之情所充斥：你在年轻时就梦到过老去，但只要一醒来，她还在你的身边。浪涛还没来临，一切都还没被无情的车轮碾过。这是件多么值得歌颂的事，足以使流浪天涯的游子痛哭流涕。
你还拥有着那嘎吱嘎吱缓慢滚动的、闪闪发光的生活。而你意识到，在这闪闪发光的生活里，她是不可缺失的、唯一的形象。
灿烂的星
济慈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
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不断望着海涛，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视飘飞的白雪，像面幕，
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她舒缓的降落、升起；
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查良铮译
